【扫黑齐远衍生/史同】应似飞鸿踏雪泥_生当复来归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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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当复来归 (第2/6页)

湿意,首长像是哭了。

    真是奇怪。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首长哭;而在此之前、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他落过泪。

    //

    “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伍秀泉揪出来!”

    “把里通外国的潘震黑帮分子伍秀泉揪出来!”

    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五日的下半夜,伍秀泉是被整齐的口号声吵醒的。

    一群红小兵撞开了他家的门,扯着他的头发把人从床上押到了院子里。房间里传来翻箱倒柜的打砸声——“咚”的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被推倒了,然后就是些砸碎锅碗瓢盆的声音。

    伍秀泉冷眼看着他们像蝗虫过境一样,把这间中联部给他分配的小屋翻了个底朝天,只觉得膝盖跪在水泥地上,有些发麻。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现在穿着单衣被拖出来,有些受不了京城初春的寒气,整个人微微打着颤;尽管如此,伍秀泉还是将背挺得很直,始终带着一种共和国军人的威严和沉稳。

    “报告!没有古董字画!”一个戴红袖章,留齐耳短发的红卫兵女将走出来:“找到了这些——”

    另外两个红小兵——年纪稍微小一些,但也穿着一模一样的绿军服——拿了一块床单,兜着一堆一看就不值钱的东西扔到了地上:除了来往的书信,剩下的都是伍秀泉出访国外时友人送他的小纪念品。埃弗尔铁塔的模型,苏联产的旧手表,几个南斯拉夫的陶瓷雕塑……这位中联部副部长平时的生活简单到算得上质朴,哪怕把这块地皮掀过来,能搜出来的也就这些。

    “——还有没有?”那个为首的造反派看起来不太满意。

    一个小红卫兵把他的几套衣服翻了出来——那是他为数不多算得上体面的衣服,都是为了外事活动准备的:“找到了这个!”

    “收着——这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证据!”

    听见这话,伍秀泉从鼻腔里发出了声冷哼。他的帽子已经被扣得够多了,如今多这么一顶,似乎也不见得有什么:虱子多了不痒,他对自己说。

    这场轰轰烈烈的斗批运动已经持续几个月了:一开始,只是让他写“书面检讨”——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伍秀泉自问一直无愧于党和人民,他实在不明白自己该检讨些什么,于是越是“检讨”,越是“不够诚恳”、“不能过关”。就这样,事态愈演愈烈,最后,他终于被揪到了批斗大会上,当“反面典型”,站在折叠凳上,被挂黑牌、戴高帽,车轮战式的挨批挨斗。“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伍秀泉、叛国投敌的资产阶级反动派、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产阶级教育路线的黑帮分子……”戴红袖箍的民兵在主席台上念得义愤填膺,让这个打了一辈子仗的军人头一次知道自己还有这么长一串罪名。

    上个月,他的身体终于被这帮人斗垮了,进了医院。如今病才好没多久,又被造反派闯进了家门。

    伍秀泉试图仰起头来看那个为首的人——“跪老实点!”一个红小兵立刻把他的身子按弯下去,“狗日的修正派!”他骂道。于是伍秀泉只好改为目视正前方那堵中联部院子的高墙:这堵原本灰秃秃的墙面,如今已经是一个标语的世界了。

    墙的最中央,用鲜红的正体字井然地粉刷几排口号:

    学习最高指示!

    执行最高指示!

    宣传最高指示!

    扞卫最高指示!

    他盯久了这些周而复始又齐刷刷的字,眼前发晕——最高指示是什么?难道还有次高么?难道不能再高么?那除了最高的真理,难道还分次一级的真理和最下流的真理么?他是武人,不懂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而两个红卫兵还死死反剪着他的双手,不准他动弹,让他只觉得疲惫不堪,心中只盼着这帮年轻的“革命家”闹够了,放他去休息。

    “就这些了,”几伙人终于把他的全部家当都堆在了院子里,连桌子椅子一块,堆成了一座小山,“全部搜完了!”

    “他妈的,反动老鬼,”造反派头子从那堆乱七八糟的杂物里随手捞了些看得顺眼的东西到自己兜里,便大手一挥:“剩下的,都给我烧了!”

    几个人拿了火把过来,马上就要往杂物堆里扔。

    听见他们要烧东西,伍秀泉发愣的眼神一下慌乱了,“小同志!同志,”他剧烈地挣扎起来,却一下被人按得更死了,于是只能拼了命地喊:“那些信和照片都是红军时期留下来的——不能烧——不能烧!”

    “你这个中联部最大的反革命,这里已经轮不到你说话了!”那个头子从另一个人手里抢来火把,点燃了木头桌椅的一角:“这些东西,全部都是典型的、万恶的‘封、资、修的黑货’!烧!”

    杂物堆的小山最上头,一条已经洗得秃毛发白的灰色围巾已经被火苗点着了,连带下面的信和旧照片,燃起一片黑色的烟。

    “不能烧!”

    两个年轻力壮的红卫兵也没想到,这个头发都已经花白的军人身体里竟然还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疯了般挣脱了他们的束缚。“我求你们,我求求你们,这个不能烧——”他边喊,边试图站起身,却因为跪着的时间太久,腿脚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只能膝行着爬到了火堆边上,不顾灼烧的剧痛,想拿手去扑灭那条旧围巾上的火焰。

    “妈的,”造反派头子急了,伍秀泉的“思想问题”还没有交代清楚,要是在这里出了事,他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拦着他!”他吼道。

    几个年纪轻的造反派赶紧一把将他从火堆旁拉开——他们没掂量过力气,把他向后拉了个趔趄。伍秀泉仰面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条只剩一半的旧围巾,就这样从火堆里拽出了一堆烧得焦黑的旧纸片。碎片被焰流带着上升,继而在火光中翻飞,夜色下,竟像几只不幸的黑蝶。

    见状,那个领头的一个箭步上前,想将伍秀泉手中的那半条破围巾夺过来,却没想到他此时居然如舍了命一般的不愿放手,将那块破布死死护在胸前。

    “cao!”队长骂了一声,“把这狗娘养的摁好——”

    两个人上来把他的两只手硬是掰开了,那半块围巾被重新扔进了火堆里。

    “别烧了……”他眼睁睁看着火舌重新吞噬了这剩下的小半块破布——一股钻心的疼从他的脊椎爬上来——他愣愣地重复:“求你们……别烧了……我就剩这些东西了……”

    没人理他。不过多久,这条灰色的旧围巾那就同那些残破的纸张一道,半数化为灰烬了。

    中联部的大院,与墙上的那些大字报一起,被冲天的火光染成一片血红。云层下遮掩着半轮无瑕的月亮,它正以冷峻的目光俯瞰这一切——不过是又一次,人与人之间的杀劫。

    ***

    “牛棚”不到两米高的吊顶上,挂着一个枯黄、昏暗,被苍蝇围绕着扑闪的电灯泡——这就是这间不到十尺见方的小屋子里唯一的光源。

    这里需要照明的事物也实在不多:一张四条腿不一样长的旧木桌、一条脏得生霉的硬板床、还有一个供犯人解决大小便的尿壶,就这些。如果不考虑其中还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这点光大概是足够用的;但如果考虑到一个人要顶着这样的光线生活、写作、思考,那这点亮堂未免也太过吝啬。不过,既然是“牛棚”,那么被关进来的,也就不再是人民群众,而是牛鬼蛇神,可以理所应当地受非人的对待——因此,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光,或许已经是一种仁慈了。

    伍秀泉在这样一个黑恫恫的“牛棚”里,已经差不多关了一年。现在,他正顶着这一点光,望着桌上的那一沓厚厚的稿纸发呆:这是给他“交代问题”用的,而由于这位共和国军人的“冥顽不灵”,许多天过去了,纸上仍然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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